——再析范进形象

  有学者指出，清代流行小说，小说流行的背后是识字率的提高和城市化的扩大。清代流行的小说之一《儒林外史》，是清代最伟大的讽刺小说。《儒林外史》对科举制度的讽刺，使得它更在市民阶层当中流传开。以致有人开玩笑说，儒释道三教之外，又多了一个“小说教”。可见，小说从普及文化、启发思想的角度来看，小说确实起到了像宗教一样的传播作用。
　　在《儒林外史》中，成功塑造热衷功名、怯懦麻木、迂腐无能、虚伪势利的范进形象，范进也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，使得对科举制度的讽刺和当时社会现实的揭示取得巨大成功。在“万般皆下品，惟有读书高”的时代，读书中举是那个时代普通人实现命运逆袭的唯一途径。我认为，这条读书人热衷的途径，“煎熬”是其最大特征。
　　一、范进的煎熬人生
　　《儒林外史》第三回《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》，范进“面黄肌瘦，花白胡须，头上戴一顶破毡帽……穿著麻布直裰，冻得乞乞缩缩。”这样的装扮，无疑显示范进备受磨难，生活极度贫困，也就引起了学道周进的注意。恰好范进第一个交卷，周进就询问了范进的年纪，应考次数。得知范进已经五十四岁，考过二十余次。同样热衷功名，老来中举的周进决定细看范进的卷子。
　　周进用心用意看了第一遍，“这样的文字，都说的是些甚么话！怪不得不进学。”丢过一边不看了。又坐了一会，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，从头至尾，又看了第二遍，觉得有些意思。后来，又看了第三遍，不觉叹息道：“这样文字，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，直到三遍之后，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，真乃一字一珠！可见世上糊涂试官，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！”忙取笔细细圈点，卷面上加了三圈，即填了第一名。
　　可见，历经煎熬的范进能中秀才，是时来运转，恰好碰上周进。不然，照样是和孔乙己一样“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”。
　　尽管范进中了秀才，来贺喜的岳父胡屠户，拿来的作贺礼的只是一幅大肠和一瓶酒，竟然当面骂范进“现世宝穷鬼”。尽管范进已经中了秀才，杀猪为生计的胡屠户还是不放在眼里，势利刻薄、俗不可耐的嘴脸丝毫没有遮拦。日西时分，胡屠户醉醺醺的，横披了衣服，挺著肚子去了。可见，大肠和酒，十之八九也是进了胡屠户的肚子。半年后，范进想向胡屠户借盘缠去乡试，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，骂了一个狗血喷头：“癞虾蟆想吃起天鹅屁！”“你这尖嘴猴腮，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；不三不四，就想天鹅屁吃！”骂得范进摸门不著。胡屠户完全不把范进当人。只因为一心功名的范进心里想：“宗师（周进）说我火候已到。自古无场外的举人，如不进去考他一考，如何甘心？”瞒著丈人，到城里乡试。被胡屠户知道，又骂了一顿。出榜那天，范进抱着老母鸡去集上卖了换米煮粥。得知范进中举的胡屠户，这次带着烧汤的二汉提著七八斤肉，四五千钱来贺喜。显然换了一副嘴脸。
　　显而易见，五十四岁才中秀才、中举的范进饱受人生煎熬，能“时来运转”，首先，范进遇上的考官是周进。第二，第一个交卷，为自己争取到了机会。第三，周进前后看了三遍。第四，如果不是周进叮嘱，被岳父骂得摸门不着的范进，不可能瞒着胡屠户去城里参加乡试，就不可能中举。这样的“时来运转”，恰好说明当时科举制度的腐朽。能写“天地间之至文”的范进，考了二十多场，直到五十四岁才中秀才，继而中举，才改变命运，改写人生，不是必然结果，而是偶然、个案。范进的人生是封建时代千百万读书人煎熬人生的写照，对于那个时代千百万读书人来说，范进的“时来运转”，是在备受人生煎熬之后的偶然，无疑是悲剧，是时代的悲剧，也是封建科举制度的悲剧。
　　二、周进的煎熬人生
　　根据《儒林外史》，先有了范进恩师周进的“时来运转”，才有范进的梦想成真。
　　山东兖州府汶上县的薛家集，众人决定请周进做馆，让申祥甫正月十六邀请先生周进吃饭。邀请来作陪的相公梅玖，不只是慢慢站起来和周进相见，还在吃饭时当众念七字诗：“呆，秀才，吃长斋，胡须满腮，经书不揭开，纸笔自己安排，明年不请我自来。”取笑信守母亲在观音菩萨许下的心愿，坚持吃斋的周进。梅玖不过是邀请来作陪的人，却因为他进了学，就当面取笑周进这位主客。取笑一回还不作罢，梅玖继而又以为了吃丁祭的胙肉额母舅说“丁祭肉若是不吃，圣人就要计较了”这句话来取笑周进。把周进羞得一肚皮眼泪，脸上“红一块，白一块”。梅玖得意之处无非是自己中了秀才。还自鸣得意吹嘘“正月初一日，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，天上的日头，不差不错，端端正正掉了下来，压在我头上”。而周进痛恨至极的是自己未入学。
　　连路过的王举人也瞧不起周进，尽管“管家捧上酒饭，鸡、鱼、鸭、肉，堆满春台”，但他也不让周进，自己坐着吃了。等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，不过“一碟老菜叶，一壶热水。”第二天，王举人离去以后，“撒了一地的鸡骨头、鸭翅膀、鱼刺、瓜子壳”，让周进扫了一早晨。可见周进并不被满嘴仁义的读书人待见，只因为科举制度下的读书人早已分了三六九等。
　　经历了这些，周进哭昏在号房也就顺理成章。失了馆的周进在姊丈金有余关照下，给一伙生意人记账。到了省城，一心功名的周进非要进贡院。“周进一进了号，见两块板摆得整整齐齐，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，长叹一声，一头撞在号板上，直僵僵的不醒人事。”好不容易救活，“周进看着号板，又是一头撞将去，这回不死了，放声大哭起来。”别人好言相劝，周进也不听见，“只管伏著号板哭个不住。一号哭过，又哭到二号、三号，满地打滚，哭了又哭，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。”可见，周进和范进完全一样，功名迷了心窍。四位生意人问明了情况，凑了200两银子，交给金有余给周进录了一个“贡监首卷”。八月初八日进头场，意外之喜让周进神清气爽，把七篇文字“做的花团锦簇一般”。“放榜那日，巍然中了”。周进这个哭出来的举人回到汶上县，“不是亲的也来认亲，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”，周进的煎熬人生已然翻篇。周进接着“到京会试，又中了进士，殿试三甲，授了部属。荏苒三年，升了御史，钦点广东学道。”煎熬几十年之后的周进，终于是迎来“时来运转”，实现“登天子堂”的人生梦想。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也好，满肚子的委屈也好，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也好，都成为了历史。
　　到广东做学道的周进“绯袍金带，何等辉煌”，对“还穿著麻布直裰，冻得乞乞缩缩”的范进动了同病相怜之心，决定“倘有一线之明，也可怜他苦志。”以致把范进的试卷先后看了三遍，填了第一名。不只如此，还叮嘱范：“龙头属老成。本道看你的文字，火候到了，即在此科一定发达。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。”这样，就有了“周学道校士拔真才”，范进在五十五岁也圆了“登天子堂”的人生梦想。
　　其实，范进与周进迎来“时来运转”，实现人生逆袭，是那个时代数读书人的特例。范进与周进的煎熬人生，才是当时读书人的普遍写照。范进考取秀才时，周学道坐在堂上“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，也有小的也有老的”。这些“老的”像“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，童生实年五十四岁”范进一样，都把自己的岁数改年轻。第三十六回《常熟县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贤主祭》中，虞博士五十岁中进士，殿试在二甲时，“这些进士，也有五十岁的，也有六十岁的，履历上多写的不是实在年纪，只有他写的是实在年庚五十岁。”足见为了功名，当时有多少读书人像范进、周进一样，一辈子耗在功名上，备受人生煎熬。
　　可见，一部《儒林外史》，三十四万字，写尽当时读书人的众生像，让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范进的煎熬。